或许由于高速运转的社会机制与相对逼仄的生活空间,带给香港市民较大的生存压力,依托现实的港式爱情电影,有从坚硬土壤中寻求柔软养分的传统,可是又常披着悬疑、犯罪、恐怖、神怪等外衣,导致其结局很少看齐童话故事,屡屡指向人世无常。
不过,香港新生代导演近两年执导的爱情题材影片,比如黄绮琳的《金都》、周冠威的《幻爱》等,虽然依旧关照现实,却不再从外部寓言框架借力,而是紧密结合当下语境,以写实手法探讨有关爱情与婚姻、自由与禁锢、家庭与社会、权利与边界等议题。
有意思的是,与香港年轻的创作者相比,台湾从影已逾20年的导演陈玉勋去年推出的《消失的情人节》,“谈情说爱”的方式反而非常奇幻鬼马,风格不仅与台湾爱情电影惯有的青春伤感基调大相径庭,也与《金都》《幻爱》构成值得玩味的参照关系。
面对爱情,可谓新导演很成熟;直面种种状况,老导演有童心,乐观给出希望。
异类的爱而难得
普罗大众为爱情与婚姻的拘束烦恼,特殊人群则在竭力获取拥有它们的资格。同样拿到去年金像奖多项提名的《幻爱》,以思觉失调症患者阿乐的恋爱经历,讨论了爱情的权利与限度。
定期接受心理疏导的阿乐与“病友”,日常工作与生活并无障碍,但他们却时刻担心体内的魔鬼会冲出来,摧毁辛苦经营的一切。为此,他们不敢恋爱或结婚,少数建立家庭的幸运儿,亦恐怖于随时会被家人抛弃。
阿乐的“病友”之一阿玲街头发病当众脱衣的视频刚被路人传上网络,她的丈夫便提出离婚。现场向阿玲伸出援手的心理学研究生叶岚,则成为阿乐“情爱妄想”(思觉失调症的一种)的对象。在他的幻觉中,原本独立干练的叶岚,变成清纯善良的欣欣,与他谈起恋爱。
机缘巧合,阿乐成为叶岚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真实的叶岚与虚构的欣欣“相遇”较量,阿乐的情感天平向叶岚倾斜,叶岚也对单纯敏感的他渐生好感。不过叶岚过往混乱的情感经历,带给阿乐痛苦,被他“伤害”过的欣欣“不计前嫌”,再度成为他的精神支撑。当阿乐意识到他更爱活生生的叶岚,两人重归于好。可是心理医师(准医师)严禁与病患(研究对象)发生感情的行规,又令这段爱情蒙上阴影。
荣格的观点里,幻觉与梦境一样,背后都有心理因素。不过思觉失调症与白日梦患者在生活中的境遇,有着天壤之别。普通人对于前者,往往只有害怕,唯恐避之不及;但对耽于幻想的后者,顶多指责“神经”,认为他们不够现实。
电影中,梦境更常被“文艺”加持,成就诸如《重庆森林》《天涯海角》中的浪漫奇缘,可是幻觉却关联精神分裂,它的宿主往往在极端缺爱的环境中长大成人,最终沦为变态恶魔。
《幻爱》的镜头语言并不极致,也没抛出“童年论”追溯阿乐等人患病的原因。影片开场以街景扫描式的记录画面,用路人对突然街头发病的阿玲的各式反应,平静道出促使精神疾病患者病情加重的社会冷漠症候,继而将焦点对准阿乐,拿实际案例研讨病患是否拥有融入或说回归人群的资格,能否像普通人一样享有爱情与婚姻。
同时,影片将话题延展,假设爱情面前人人真的平等,叶岚爱上阿乐,是否算作过界?难道必须像《堕落天使》里的雇主李嘉欣一样,只能暗恋她所雇用的杀手黎明?或者像《星愿》里得过脑膜炎的任贤齐,要在死后才能真正与他爱的张柏芝牵手?
关联《朱丽叶与梁山伯》《两个只能活一个》《旺角卡门》《再见阿郎》等港片,此种针对异类爱情权利的发问比比皆是,只是以往主要针对活在社会底层的混混、赌徒或特殊职业者等边缘人士,鲜少涉及思觉失调症患者。
香港电影新浪潮旗手之一谭家明,倒是在1981年就通过《爱杀》,关注过精神病人的情感世界,不过触及的精神疾病,却是用作隐喻两性婚姻关系里的杀机。在他眼中,正常人与精神病人之间,永无产生爱情交集的可能。
凡人的婚恋烦恼
正如《花样年华》《志明与春娇》《玛嘉烈与大卫》等影视剧所表现的,港式爱情故事,一直由香港的城市空间特征赋予,屡屡在狭窄的环境发生,经常显得紧张局促。荣获2020年金像奖多项提名,最终让黄绮琳摘得新晋导演桂冠的《金都》,亦是如此。
该片以九龙太子区售卖各式婚礼用品的金都商场为背景展开叙事。三十出头的阿芳与年纪相当的男友一样,工作与生活均围绕金都打转。她打工的婚纱租赁店与他开的婚礼摄影工作室仅一墙之隔,两人租住的房子也在商场内部。过度“关心”他们生活的男友母亲,甚至打算买下两人的出租屋,让他们一辈子都待在金都。
正因一眼望穿的未来乏善可陈,阿芳虽然早过了适婚年龄,能够包容男友的缺点,但面对他的求婚与催婚,仍然显得有些无力应对。周边原本具有梦幻色彩的结婚道具与元素,因之也成为束缚的象征。她有心改变现状,期望至少能把房子买在别处,可是囿于存款有限只能作罢。《天若有情》结尾刘德华用摩托车载着身穿婚纱的吴倩莲驶向教堂的动人画面,只能属于令人唏嘘的旧光影——那是30年前脱离日常羁绊的虚构情事。
阿芳对谈婚论嫁缺乏热情,除了现实层面的顾虑,还有来自过去的压力。未来婆婆作为老派的中国家长,急于面见亲家商议儿女大事,却不知她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始终不睦。她电话联络父亲,果然得到冷淡的回应。此外,她10年前离开家庭独自打拼期间,曾为一笔不算可观的报酬,听命中介安排,与希冀拿到香港居民证的内地男人杨树伟假结婚,这个“婚”到现在还没离掉。
她的踌躇导致男友不爽,不过这种不痛快在现实生活里司空见惯,无外乎“我和我家人都对你这么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情感上的糟心事,绝非她与男友所处的工薪阶层所独有。男友拍摄的一对情侣,属于中产阶级,表面恩恩爱爱,矛盾一触即发。
香港人如此,内地人也不例外。重新出现在阿芳面前的杨树伟,满脸瞧不起当今香港的神气,认为一切都土里土气,但他在福州过得亦是平常日子,远没有自己描绘的潇洒风光。他想独自“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压根儿与追求快意人生无关,而是在逃避应当承担的责任——与他同甘共苦的女友有了身孕,可他还没做好当丈夫与父亲的准备。
杨树伟眼中土气的香港,却是黄绮琳镜头下日常的家乡。或许由于黄绮琳在香港出生长大,对这座城市无比熟悉,“东方之珠”在她看来,褪去了浪漫色彩,没有任何成为“我的爱人”的特质。
传奇魅力的消失,意味着生活回归平常,爱情走向平淡。类似《甜蜜蜜》中内地年轻人去香港淘金建立刻骨铭心的爱情;《似水流年》中香港女性带着乡愁回到汕头“帮扶”乡亲了断情缘;或者《如果·爱》中香港男性与内地女性十余年情感纠葛的故事,都很难再有发生的可能性。
《过春天》里往返于香港及深圳的女中学生与香港男孩难有出路的爱情,《天水围的夜与雾》里四川少女与香港大叔的婚姻悲剧,或者《金都》里阿芳与杨树伟的假结婚,成为较为极端的现实注脚。更为平常的情形,一如阿芳与杨树伟各自遇到的情感麻烦,香港人与内地人的爱情困惑,都由身边具体的环境决定。当下的全球疫情,更让全球范围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只能在世俗日常内画地为牢。
杨树伟认清自身的局限以后,在香港老老实实买起奶粉,迎接与他人并无区别的“婚姻生活”。但阿芳还在代替黄绮琳,就“为何结婚”“为谁结婚”展开追问。弄明白“为什么”“为了谁”之前,她想多给自己留些喘息机会。哪怕这种机会,只能借助一条店家强卖给她的金鱼获得。
她的男友,也应该想想这两个问题。他看重求婚、结婚仪式,固然是因爱阿芳,但他自己也说了,如果不是母亲逼迫,他也觉得保持现在的同居状态就挺好。换言之,他像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迎娶白玫瑰的佟振保一样,想结婚是出于顾及妈妈的眼泪、社会的眼光。
时至今日,中国人的婚恋观依旧带有表演性质,在被家庭捆绑、社会约束。他在金都商场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完成的街头求婚,看着是如假包换的“他爱她”,其实是他要让众人知道,“他很爱她”。很多时候,向全世界宣告的幸福,其实属于并不走心的流程。
怪咖之间的童话
异类可否与正常人相爱,也是亚洲首部使用iPhone拍摄的剧情长片,台湾导演廖明毅去年推出的《怪胎》讨论的命题。比起《幻爱》结尾风雨过后终见彩虹,该片给出否定答案。
男孩患有严重的强迫症,无法与外界亲密接触,只能待在家里上班,仅在每月的15日外出采购。遇见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后,两人相爱几乎是种必然。当电影画幅由非常规的正方形,变成常规的长方形,男孩的病症消失,他逐渐走出与女孩缔结的小天地,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慢慢无法忍受“浑身有病”的女孩,最终弃她而去牵手别人。镜头流转,痊愈的对象由男孩变成女孩,她同样选择与正常的男孩交往,别无二致的情节再度上演。
或许,怪胎之间才能产生清新脱俗的爱情。去年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等五项大奖,但热度明显不如《同学麦娜丝》《孤味》等影片的《消失的情人节》,便让凡事比别人快半拍、慢半拍的两个怪咖,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踏上专属他们的爱情旅程。
《消失的情人节》关于时间,有个奇妙的设定。如果一个人做事总是比别人慢一点,他每天的时间就会比别人多出一点,经年累月则会多出一天。反之亦然。公交车司机阿泰与邮局员工晓淇,一个老是慢吞吞,一个总是急匆匆,他每天的时间比别人多一些,她正好相反。
两人儿时曾是医院的小病友,晓淇的乐观开朗给阿泰带来很多难忘的美好回忆,他们分别时约定,以把信寄到某个信箱的形式保持联络,可是没能如愿。由于日常节奏与普通人无法合拍,两人始终保持单身状态。成年后的阿泰偶遇晓淇,后者已经不认识他。阿泰开始制造机会,每天赶到晓淇工作的邮局,在她的柜台前寄出一封平信。
看到晓淇可能落入渣男魔爪,阿泰在情人节那天,利用他多出来的时间,带着被“定格”的晓淇去了他小时候生活过的海边,两人共度浪漫的一天。鉴于这天对于晓淇而言,属于少出来的时间,她对一切懵然无知。情人节过后,晓淇努力回想情人节到底做了什么,情人又为何消失不见,开始了“破案”工作,最终找到曾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个信箱,发现阿泰那些经由她手寄出的平信,藏着爱她的秘密。
除了故事好玩,电影片名也很有趣,可以拆分为“消失的情人”与“消失的情节”。晓淇的渣男情人以及她一日经历情节的消失,让她收获命中注定的爱情,并释怀了多年以前父亲的突然消失。
漫漫人生路,有失才有得。这句话听着简单,但大多数人却很难坦然面对失去。《同学麦娜丝》中的罐头,看到昔日的女神成了按摩女郎,难掩失落,本就不堪的中年生活,仿佛又迎来当头棒喝,似乎她应该永远高高在上,不能“下凡”到乌七八糟的人间。《孤味》中的林秀英,人生已经行至暮年,得知消失多年的丈夫离世,一幕幕被他“背叛”的往事浮上心头。这么多年了,错失的幸福与快乐,仍然让她耿耿于怀。
艰难本是世间常态。罐头的女神和林秀英的丈夫,都不过是受生活驱赶而已。《消失的情人节》最为令人感动之处,大概是借助两种“消失”,将晓淇会被渣男欺骗、会被“咸猪手”非礼等关联现实伤害与疼痛的画面隐藏,让爱情之花开在不寻常处,也盛放于寻常的凡间。(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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