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缘故,滞留在老家黄冈已经两个月了。在家日久,总有一种“哎呀,受够了,我想去旅行!”的逃逸冲动。越是烦闷焦虑,那种想去旅行的欲望就越强烈。此时,我可能仅因为瞥见一张摄影照片,一段别人转发的旅游日志,或者是一段风景宣传片,便期盼着立刻去旅行。正如著名随笔作家阿兰·德波顿认为的:“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不论是多么的不清晰,旅行仍能表达出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意义。”
但因为现实所困,无法离家,自然也无法旅行,只能在脑中畅游一番。畅游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调动旅行的记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国家和城市,那些我散过步的海滨或山路,那些我在旅途中认识的陌生人……把它们调动出来,然后再次沉浸进去,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内心旅行。经常旅行的好处,就是在你无法离开时能够拓展你的心灵空间,让你不至于因为现实而窒息。另外一种方式,便是读书,不论是游记、小说还是诗歌,借助作者的笔,你能去到从未探索过的地方。
我现在最想去的就是海边,如果能坐在沙滩上,让海风吹着,该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于是,我就会找关于大海的书来看。就我个人的阅读来看,我觉得写大海写得最好的书是皮埃尔·洛蒂的《冰岛渔夫》。很少看到能够把大海描写得如此细致真实的小说了,没有在海上生活的经验,光凭想象完全无法做到如此写实。
一看作者的生平,果不其然,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写大海的作家:皮埃尔·洛蒂,生于1850年,从小迷恋大海,早年梦想作为水手周游世界,后来在海军学校受训,1881年任上尉,1885-1891年在中国海域服役,后来连续提升,1906年任舰长。作为一名海军军官,从事海上职业42年,走遍了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的沿海地带……这样一位一生都在与大海打交道的作家,其丰富的阅历少有人能及,他写大海,只需用白描,就足够使人着迷,哪怕是到了百年之后的今天,依旧吸引我:
“低层的云像一条黑黝黝的带子环绕整个大海,远处显得模糊和阴暗,空间似乎是封闭的,那里是极限。云像是幕布,遮住了无限,又像是帷幔,遮盖了会令人想象不到的巨大奥秘。这天早上,杨恩和西尔韦斯特在这条木板小船上,周围不断变化的世界仿佛在深深地冥想沉思,像是圣殿,从殿堂圆顶射进一束束的光,它在延长,在静止的水面上形成反光,和教堂前大理石广场上的反光一样。接着,在很远的地方又亮起了另一个奇景:粉红色的、犬牙交错的、高耸的海岸,那是阴暗的冰岛的一个岬角……”
书中像这样大段的风景描写,俯拾皆是,这也是我喜欢本书的主要原因。作者并无华丽绚烂的文笔,他用的都是普通常见的词语,却能够精确细致地描绘出大海之千变万化,着实让人惊叹,这要归功于他直接的观察和逼真的描摹。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描写并不是静物描写,而是蕴含了观察者的主观感受,我们得以代入进去,身临其境,感受到那时那刻光影变幻之际内心的情绪颤动。
在这里,不免多说几句:很多读者习惯跳过风景描写,因为冗长沉闷,又不推动情节,但我觉得好的风景描写能让你体会到小说之美。我非常看重小说空间的营造,如果你要知道本书的情节,其实一两句话就可以概括,但你要体会渔夫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浮时既沉迷又惧怕的心情,感受女人等待渔夫归来时风掠过大地上的哀痛,理解人在庄严壮阔的大自然面前深感渺小脆弱的心理……都得有赖于空间的构造。人处在这个空间里,相应的反应和行为才能得以解释和展现。
不论是在海边,还是在山上,或者是在城市里,我都倾向于以走路的方式去漫游。而这方面的书,我最喜欢的是美国作家丽贝卡·索尔尼的《浪游之歌:走路的历史》。丽贝卡·索尔尼在书中一开始就问道:“走路有什么用呢?”几乎是无用的。如果你的目的是到一个地方,那任何交通工具,只要不堵的话,都会比走路快。现代社会,一切交通工具的改进,都是为了更快地到达目的地,而不是让人们停留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时间宝贵至极,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创造新的价值。在如今这个生产力和效率至上的社会中,你的脚步必须跟得上前进的步伐。
整个城市空间的设计,也为此服务,高架桥、地下通道、天桥、环路,一切都要做到畅通无阻、四通八达,才能保证一个城市的速度感。但与此同时,我们都会涌起另外一种无法遮掩的体验:每一天又累又困,不想动弹;明日复明日,一切都仿佛是在重复地劳动,未来并无任何新意在等待。这种深深的倦怠感,几乎每一个在都市中生活的人都会有。
这个时候,我选择散步,慢慢地走。生活在瓦尔登湖畔热爱散步的梭罗曾说:“一片崭新的视野实乃赏心乐事,而我每天下午都可以获得这种快乐。两三个小时的漫步总能满足我的期盼。”《瓦尔登湖》,就是梭罗独居马萨诸塞州瓦尔登湖畔的记录,在那里生活的两年多里,他每天都要去散步,期间的所见、所闻和所思,大至四季交替造成的景色变化,小到两只蚂蚁的争斗,无不栩栩如生地再现于梭罗的生花妙笔之下。这是一本我非常喜欢并时常翻阅的一本“散步宝书”。
借助书本内心旅游一番后,回到现实中,还是闭锁在家中,烦闷依旧不去,此时不妨来一个卧室里的旅行。1790年的春天,一个27岁的法国人,塞维尔·德·梅伊斯特,进行了一次环绕他卧室的旅行,后来将描写自身所见的文章命名为《我的卧室之旅》。这次的经历让他感到非常满足,在1798年,德·梅伊斯特进行了第二次旅行。这一次他彻夜在房间里游荡,并且冒险地走到了远至窗台的位置,并将他的描述命名为《卧室夜游》。
这个人在自己的房间进行了一场颇有意思的“旅行”,他细细地参观了自己房间每一个角落,并有好些新奇的发现。这种旅行,需要我们打破过去习惯僵硬的壳子。过去,当我们刚进入一个新地方时,敏感性会引领我们注意到很多东西,等到确认这个地方对自己而言有何功能之后,我们注意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少。那现在,我们要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尝试分离周围的环境和以往为这些地方所设定的用途,强迫自己遵循一种特殊的精神命令:环顾我的四周,仿佛我从前从未来过这里。慢慢地,我的旅行开始有了收获。可以说,这种旅行对于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写到这里,阳光从窗外涌进来。忽然想起门罗《海边旅行》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天空泛白、凉爽,亮光横扫过来,照亮了天际,仿佛世界就在一个贝壳之中。”如此美好的一天,就在这样一个不能离开的卧室里,借助阅读来一趟远行吧。(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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