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疆到河南,一列绿皮车载满不同寻常的疲惫与欢喜,行驶在61个小时的回乡路上
采棉归来:一趟苦乐交织的旅程
▲在采棉工里,这样的夫妻档很少见。
12月5日18时30分,一辆绿皮车从新疆阿克苏开出,将于61个小时后抵达河南郑州。这是K4130次棉农专列,专门运送赴疆采棉的人们回家。
当天深夜,《工人日报》记者从库车站登上这趟车,记录采棉工们的漫漫返乡路。在这18节车厢里,盛满2800多名采棉工两个多月埋头摘棉花的疲惫,以及揣着辛苦挣来的一叠叠现金返乡的欢喜。
不寻常的疲惫换来不寻常的欢喜,车厢里苦乐交织。那由60天、70天亦或80天组合起来的一段段人生,就好像在新疆大地上曾经绽放的一朵朵棉花,每一朵都开得寻常,但也美得动人。
数据显示,2017年新疆棉花总产量456.6万吨,占全国棉花总产量76.5%。
你我身上或薄或厚或朴素或华丽的一件件衣裳背后,有这成千上万辛苦劳作的采棉工。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纺织品服装生产和出口国的背后,也有看似微不足道却又举足轻重的他们。
一路小跑
12月5日21时45分,新疆库车站外的广场上,一群群裹着头巾、背着硕大蛇皮袋的人相互招呼着一路小跑奔向进站口。
“采棉工从这边走,采棉工从这边走!”工作人员大声招呼着这群特殊的乘客。
这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转而奔向“棉农通道”。
距离专列抵达还有1个多小时,可好多采棉工都步履匆匆。
“早点进站,心里更踏实。”58岁的张大妈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已经出来74天啦!”
“您背那么大个包,是被褥?”《工人日报》记者快步跟上她,问道。
“是给家里人带的新疆特产,大枣、核桃,还有棉花,回去可以做床被子。”行囊沉重,但她表情欢快。
22时,站内广播通知乘坐K4130次列车的乘客可以进站了。刚过完安检进入候车厅的张大妈立刻和同伴们一起加入了检票进站的队伍。
“车还没来,大家先排好队,有问题来找我!”7号站台上,库车站书记孙军对采棉工们招呼道。
“这辆专列共有乘客2800多人,在库车上车的就有1200多人,而停车时间只有7分钟。”他说,“老乡们很少出远门,比较容易紧张,又带那么多行李,特别怕赶不上车。早点在站台上等着,就不会那么慌张了。”
在这个三等小站,每年采棉工返乡时,客流量不亚于春运,站上的“备战等级”也不亚于春运。
23时05分,车进站了。采棉工们依序上车。
回家的路近了。
沉甸甸的欢喜
0时01分,K4130次驶入轮台站。大批采棉工扛着大包小包从候车大厅蜂拥而来。
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
“别急别急,都能上,都能上!”工作人员举着高音喇叭大声维持秩序。
夜已深。刚上车的采棉工们奋力地提着行李挪到自己的座位,奋力地把大包搬上行李架,又在座位下面腾出位置把几个小包安置好。那些没买到坐票的人还要奋力地在过道或是两排座位中间为自己挤出一块安身之地。
但整个车厢里,刚刚上车不久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喜气。那是在两个月艰苦劳作后,怀揣着少则六七千、多则一两万现金返乡的欢喜。
这些朴实的农民,大多“不认卡,就认现金”,所以最后老板结算工钱都是给的现金。
沉甸甸的欢喜。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东西。要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变成了颇具挑战性的事儿。过道里站满人,得辟出一条路来;地上躺着人,落脚更得小心。
“我买的是卧铺,地上的卧铺。”看到记者在拍照,一位躺在座位底下的大姐探出脑袋来,笑呵呵地幽了一默。
今年棉农专列首次开设了一节卧铺车厢,很快售罄。
53岁的向月慧买到了坐票。“硬座到底比卧铺便宜一半,将就将就,赚钱多辛苦。”她笑着算起账来,“省下两百块,就够家里半个月的米油盐花销了。”
向月慧摘棉花的地里浇水没跟上,剥棉桃不好剥,两个月她总共挣了万把块钱。但她说起6年的采棉经历还是兴致勃勃:“我们跑新疆来摘棉花是支援大西北,棉花要是在地里没人摘那不浪费了?而且自己还能挣点钱,两全其美!”
“现在快车、动车、高铁,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舒适,可对很多采棉工来说,更看重的还是票价。”列车长郭嘉也给记者算了笔账:全程3844公里, 票价206元,折合每公里5分多钱。“开着空车去,回来才上人,开这车我们不挣钱。”
今年,郑州局一共开了8趟棉农专列,总计运回采棉工22158人。
那是一双采棉工的手
在9号车厢里,有三个挨着坐的女孩,衣着打扮跟城里的年轻人无异。“你们也是采棉工?”记者有些疑惑。
“是啊!”坐在中间的短发女孩笑着抢答。
她伸出手来。
这是一双操劳了两个月的手。
指甲是秃的,指甲盖里有少许淤血的痕迹,指头有些红肿。
她姓王,34岁,曾经在好几个工厂打工,摘棉花这是第二次。“比起流水线,这活虽然辛苦,但相对自由。大片的棉花可漂亮了!明年我还会来!”
比她小一岁的同伴小杨今年是第一次来,这个略带腼腆的女孩说:“和姐妹们一起干活挺开心。不过还是感觉挺累的,明年来不来,到时候再说。”
“新疆钱不好赚,不是跪就是爬。”下半身盖着棉毯子的老采棉工杨林插话道,摘棉花不仅伤手,还费腿费腰。因为棉花植株比较矮,要想摘得快,有时要跪着或爬着摘。
记者快走的时候,杨林又补了一句:“这一路两天三夜坐回去也太累了,能不能给反映反映,明年多点卧铺?”
看到车厢里来了记者,41岁的张自香也来“反映反映”。“我从2002年就开始到新疆摘棉花了,今年干了70多天,挣了两万,可去年的钱到现在还没拿到。”她嗓门抬高说,“去年那老板做红枣生意亏了,把我们摘棉花的钱拿去填了窟窿。”
那张布满辛劳和倦意的脸上覆上一层怨气,弥散出苦的味道。
走出这节车厢,乘务员正在加煤:“天冷,为了保证车厢的温度,每过20分钟就要加一次煤。”
车门处有两个依偎着席地而坐的身影。这里地方够宽敞,但车门不密封,直灌冷风。两人靠一块坐着,盖了床被子御寒。
至少,他们心里是暖的吧。
在采棉工队伍中,这样的夫妻档很少见。“我老公出过车祸,身体不好。”坐在靠近车门一侧的女人张志芳说,这次同行,他主要是给大家做饭。
56岁的张志芳已是第八次来新疆摘棉花了。每公斤挣2元,每天大约采100公斤,80多天一共挣了1.6万元。
“我这年龄,在家乡不好找活。来摘棉花,年纪再大的也要。”张志芳说。
“摘棉花苦,这一趟瘦了好几斤。”她伸出手,大拇指的指甲没了,让人不忍细看。
“明年还来吗?”记者问。
“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挣点钱!”
“明年争取都坐飞机回家”
尽管辛苦,大多数采棉工还是和张志芳想法一样:明年还来!
但是,明年也许不需要这么多采棉工了。
眼下,摘棉花已经越来越多地使用机器。“大地块更适合机采棉,小地块适合手工采。”带了70多名采棉工一起返乡的劳务派遣“老板”老赵告诉记者,机器摘得快,但杂质多,没有手工摘得干净。手工的每公斤收购价8元,而机采的是6元。
他并不担心明年自己的生意会变差。“今后采棉工会越来越少,但新疆还有很多活需要人来干,摘红枣、摘香梨、摘辣椒、摘核桃,能干的多着呢!”
老赵的队伍里都是他的老乡,以四五十岁的妇女居多,最大的66岁,最小的27岁。今年他奖励产量达到8吨的6名采棉工每人一张800元的机票返乡,但其中4人折算了现金,还是坐火车回家。
“明年争取人人都能坐飞机回家!”老赵话音刚落,坐在他身边的采棉工们一阵欢呼。
在卧铺车厢的山东人霍广轩也是做劳务派遣的,今年带了270人来摘棉花。每公斤挣四毛五的差价,他总共挣了22万元,去年是26万元。“今年棉花减产,下雪了,不好摘。”
霍广轩的衣服上别着一枚党徽,这名36岁的退役军人是共产党员。“我是党员,不会干拖欠工资那样的事。别人知道我是党员,也会更信任我。”
12月6日9时,刚起床的几个信阳老乡坐在下铺聊天。“老板很好,给我们买了卧铺回家。”56岁的陈艳敏喜滋滋地说。
身上的呢子大衣和一脸闲适的表情,似乎与采棉工三个字不太搭。但当她伸出手,那一道道裂开的口子,那秃了的甚至掉了的指甲立刻告诉你,她刚摘完这季棉花。
陈艳敏行李不多,只随身带了一个旅行箱。之所以轻装上阵,是因为她和同伴的回家礼物都寄回去了。包括10公斤红枣,还有自己捡的10公斤皮棉,老板找地方帮忙压好,也寄了。
“那天刮着大风,是老板去帮我们寄的。今天也是老板送我们上的车。”第一次出远门摘棉花的陈艳敏,两个月挣了1万元令她欢喜,遇上个“好老板”更让她由衷地高兴。(蒋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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