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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正声

   2016-07-27 16:15   作者:   编辑:郭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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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琴,是一门神秘而古老的技艺。

有人说:“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在一方古琴的身上已经体现得几近圆润。”有人却认为,一方古琴,长不过四尺,阔不过数寸,要说尽含中国文化,未免过于夸大。

然而,当争论者们在博物馆的展台前、收藏家的密室里、乐师的案头旁找到传说中的古琴之后,大家都会变得平静,火气慢慢消退,浑然忘却自己的来意—这古老的乐器有天然的魔力,令人见之凝神。

“七弦分五行,后有文武。内外现阴阳,暗含中正。上起承露,经岳山、龙龈,转向琴底的一对‘雁足’,象征七星。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这些本身已是美文却又饱含深意的史书记载与描述,让后人不得不承认,这小小的一方琴,分明就是一方世界。而古往今来又不知有多少曾经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最终在琴前站定身姿,继而学会抚琴、调弦,甚至亲自动手斫琴。

斫琴,是一门神秘而古老的技艺。王实便是这样一个被古琴的魔力征服而后投身此行的年轻人。王实,法律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今年40岁,改行做斫琴人已有十年之久。如今对他来说,小小的一方古琴,已是人生的全部。每年,他为了做出一张好琴,要奔走于中国很多地方。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张好琴,是斫琴人养出来的,这个过程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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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以木为胎;养琴,要从养木开始。“举之则轻,击之则松,折之则脆,抚之则滑”,是古书中对斫琴之木的基本要求。短短十六个字,给琴胎的选材设置了太多的难度,天下树木千万种,因为这十六个字,可以作为琴胎的,万中无一,唯一符合要求的,自古以来只有桐木。

桐木又分很多种,随着种类和生长环境的不同,质地千差万别。传说,当年伏羲氏见到凤落梧桐,遂取凤凰爪下桐木,仿凤凰身形制成第一张琴。而后人斫琴,却没有伏羲那么大的机缘和福分能得到凤凰的指引。斫琴人只有换上木屐、麻鞋,背着斧凿走遍大江南北,去寻找理想中的桐木。

他们的鞋底被砾石磨穿,衣服被荆棘划破,手掌也因为攀爬而磨出了不知多少血泡,才能在见过、敲过、摸过无数棵桐树之后,寻到一株可以做琴的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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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唐朝。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真的是由于经济文化的发展使人们的思想得到了从没有过的自由,于是有一些人开始尝试用桐木以外的木材斫制琴胎。

这些当时的先驱者抵住了多大的压力,承受了多少次失败没有人知道。后世看到的结果是,他们成功了。代替桐木成为制作琴胎的木材不是什么举世罕见的稀世之宝,而是随处可见的杉木,用它做出来的琴,音韵更加悠扬古朴,闻之有余音绕梁之感。更让人惊奇的是,杉木质硬,可做梁架,却不能斫琴,这是所有斫琴人都明白的道理。可是如今这音韵绝佳的琴,又是从何而来呢?一些老师傅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向当年他们认为“大逆不道”的年轻人求教。

年轻人并不藏私,说起道理来简单至极:杉木砍伐下来,放置百年,待其木性褪去,斫琴最佳。

老师傅们恍然大悟。他们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琴胚,斫过无数张琴的粗糙手掌在这轻、松、脆、滑的木料上摩挲,满是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弯起来,轻轻叩击,从未有过的手感和震动让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是高兴过后,又禁不住痛哭流涕。杉木料质松且脆,砍伐下来在户外放置一二十年就已经腐烂成灰,想要保存百年,除非有意为之,否则谈何容易。人命不过百岁,百年时光,成就一张好琴,对于匠人来说,实在太过久远。他们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不由得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天无绝人之路。一阵沮丧失落之后,年过半百的老艺人重新换上麻鞋,挂上水葫芦,在家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之中,毅然决然地踏上征程,走上了一条他们斫琴半生也没走过的寻材之路。他们走过无数山林的双脚在街市村庄的旧房破屋之间流连;他们看惯绿色的双眼在庙宇殿廊褪了色的房檐梁檩之间逡巡,甚至在摇摇欲坠的危宅之下、年深日久的古墓之间都留下了他们已经不再矫健的步伐。

斫琴师是高傲的,面对再多的钱财,再重的权势,他们都没弯过挺直的腰板。可是此时,他们显得有些卑躬屈膝。“先生,您这旧房的房檩是杉木的吧?看来怕是已经过了百年了。房子都快塌了,能不能将这跟木料拆下来卖给我?我愿意出高价。”他们陪着笑,小心地看着对方的脸色。

终于,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难,遭受了多少白眼,走烂了多少双麻鞋之后,他们回到了家。原本干瘦的身躯变得更瘦了,腰板也更佝偻了一些,皮肤变得黝黑发亮。走时鼓鼓囊囊的钱袋此时变得空空如也。但是他们的精神是矍铄的,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轻了一些。在他们的怀里,视如珍宝地抱着一个狭长的包袱。打开一层一层的包布,里面是几块数尺长,几寸宽的木板,质地疏松,韧性十足,叩之声脆悦耳,抚之光滑如镜……

在王实的工作室里,就有几十块已经裁好的百年杉木琴材。这些琴材被他小心地戳在储藏室的墙边,好像仍旧生长在自然界中一样。

每年春天开料,是斫琴人自古以来的习惯。王实说,千百年来,所有斫琴人对于琴材的储存都是这样摆放的。若是有人将琴材放倒摞成一摞,他一定不是真正的斫琴人。只有竖直摆放,没有挤压,才能让木材以一种最为放松、舒适的方式储存。用斫琴师的话说,“木头是有生命的,只有让他时刻处于一种舒服自然的状态,制成琴之后出来的声音才更为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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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对音乐的理解上有两条不同的道路:一条是用音乐去震动人的身体产生共鸣,达到身与心的和谐;另一条是用耳朵去分辨旋律的喜怒哀乐,使心灵受到感动。古人云:“琴者,乐心之器。非外求而能得也。”中国文化厚重而深刻的内涵决定了古琴所走的道路是前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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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琴材到琴胚,斫琴人需要在木材上面加诸刀斧掏出内膛。这些杉木已经在房屋梁栋之上沉睡百年,木质松且脆,锋利的刀斧锛凿加之上面,如同切割豆腐。也正因为如此,艺人们每下一刀都不得不谨慎异常。无论什么时候,乐器都是最精密的器具,容不得一点误差的出现。

乐器发声,主要缘自琴弦的震动使琴腔产生共鸣。内膛的结构直接决定了审美取向和声音特点。古琴的内膛必是对称中正的构造,两千多年的实践经验让斫琴人明白,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乐心”的效果。斫琴人对镜自视,依照自己的身体设置琴胚内膛的形状,取“内求”之意。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再有经验的斫琴人也没有把握一次性将古琴的内膛掏得恰到好处。所以,他们只能掏出一个大概轮廓,预留下大部分的木料,用以精雕细琢。斫琴人将手中的斧凿打磨得锋利异常,如同探针一样小心翼翼地伸进已经掏了一半的琴身内部,动作轻柔而准确,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在铁与木轻柔的摩擦声中,一层层细小的木屑从琴腔内壁上刮下来,落在地上如同雪花纷飞。如果是在寂静的夜里,这嚓嚓的声音听起来尤为悦耳,好似山间流水、林里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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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正当旁人听得入神的时候,铁器刮动木头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斫琴人放下手里的锛凿,从旁边拿过一张已经上满了弦的木架。这个工具很简单,名字也很好记,就叫“弦架子”,是斫琴人不能离手的工具。他们把完成一半的琴胚放平,将上满弦的弦架子端端正正地摆在琴胚上,双手抚弦,轻拈慢拨。当尚未成型的琴胚发出晦涩的声调时,斫琴人却混不在意。他们侧下身子,将耳朵贴近琴胚细听,仿佛望闻问切的医者。呕哑嘲哳的琴音会告诉他们,琴胚的内膛哪里尚有不足之处。试音之后,他们会再次拿起斧凿刻刀,以更加精密的手艺对古琴的内膛进行微调。如此试试停停,停停试试,等一张琴胚完成,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当弦架子再一次放在琴胚上时,琴胚发出来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古朴低沉的古韵。斫琴人这时终于可以直起腰身,露出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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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好内膛的琴胚被斫琴人小心包裹,装在车上运往南方。斫琴的下一道工序是刮灰上漆,非东南沿海湿热的气候不能完成。经过了长途跋涉的琴胚会在福建省福州温热潮湿的环境中一直放到秋季。原本干燥的木材又吸收了一定的水分,开始变得湿软。当然,这是肉眼所见不到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斫琴人自然也不会闲着,他们会走遍中国西南诸省,去寻找最纯、最好的原漆。

牛奶一样的原漆从树上被割下来时,不能添加一丁点儿的添加剂,这样被斫琴人带回来,一直带到福州。数千年来,西南地区出产的原漆,竟然在千里之外的东南沿海被艺人们研制到了极致,实在令人惊叹。

斫琴人守着炼漆的设备,每4个小时要进行一次调整,几乎不休不眠,持续10到15天左右。乳白色的原漆,经过多次精炼、脱水、纯化,里面原本含有的杂质和水分都被去掉,过滤蒸发之后只留下了最精华的部分。之后,还要再去寻找鹿角、麻布等必须的材料。

待到秋冬时节,斫琴人将所需要的材料全部备齐。天然的鹿角剥去鹿茸,剩下中间的部分质轻且坚硬,布满小孔,状如蜂窝。斫琴人将它们砸碎、磨成灰末,称为“鹿角灰”。磨出来的鹿角灰粗细不均,要用筛子筛出不同的目数分装。若是将这些细小的颗粒放在显微镜下细看,会发现它们周身仍然布满小孔,好像水下的奇石。经验丰富的斫琴人都知道,这些细小的孔洞如同亿万个小小的共鸣腔。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古琴的声音才能纯正而韵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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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炼出来的大漆和鹿角灰和在一起,变成浓稠的膏状物质。斫琴人手持皮刷,将它们均匀地刮在琴胚表面。这对艺人的手艺要求相当之高,一层漆刮完,厚度不超过四分之一毫米。

第一层大漆刮完,需要放在背阴的房间中等待干燥。之后再将剥了皮的生麻织成的麻布完完整整地裱在琴胚的表层,再上第二层漆灰。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刮灰工艺完成,琴胚表面一共会被斫琴人完完整整地刮上六层漆灰。每一层漆灰都薄如蝉翼,和麻布加在一起,厚度不足两毫米。在刮灰的过程中,斫琴人仍要不断地使用弦架子试音,以决定刮灰的薄厚,在不足0.1毫米的厚度之间不断调整。这个过程可以说是整个斫琴过程中最难的一步,需要斫琴人用毕生的精力去研究和实践。

到刮好了漆灰的琴胚晾干之后,斫琴人会再将琴胚运回北京,让刮完灰的琴在北方冬天干燥的气候条件下充分变形。待到形状稳定之后,再运回福建福州做罩漆。

罩漆里面不再加鹿角灰。而艺人用少女的头发做成漆刷,一点一点将漆刷在古琴表面。液体的自然属性会让他们将下面的六层漆灰一灌到底,将琴胚的表面封闭起来。底漆的升发加上罩漆的抑制,正好符合中国文化中的阴阳关系,堪称完美。这之后,再经过面漆工艺和安装上弦,一张古琴终于完成。

如今,王实从法律硕士改行斫琴已经十年,他自己也从一位心浮气躁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位稳健持重的中年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在他十年斫琴的过程中,他也想过改进工艺、改良方法和寻找替代材质,甚至想过仿照西方乐器的内膛结构来改良古琴,希望能让它更加悦耳。为此,他曾做过一些尝试。然而,一路走下来,他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因为盲目“改良”过的古琴早已经没有了原本的韵味,更远远偏离了中国中正平和的哲学思想的内涵。这时,他回头看去,那传自唐宋的古琴虽跨越千年时光,但仍然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一位慈祥的智者等着浪子回头……他伸手拨动古琴,琴身传来丝丝震动,时而细如蝉鸣,时而声如巨鼓,通过琴腔直达肺腑,让他通明豁达,如沐甘霖。耳边声声古韵绕梁不止,此时的王实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古琴,这才是天地间的“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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