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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唐际根:想让商朝“活”起来

   2016-07-25 17:26   作者:   编辑:郭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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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唐际根:想让商朝“活”起来

新华社记者刘雅鸣、桂娟

“激情”“富有想像力”“热血青年”“闯劲”“意识超前”“性格鲜明”……

描述一位考古学家,这一系列词汇通常是并不多见的。但在唐际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站长身上,由周边人随口提及的这几个词,构成了他的关键词。

他工作的区域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起点——殷墟。从1928年,中国第一批年轻的考古学者在这里进行发掘起,算到他,已是第三代了。

在唐际根等一批专家学者的积极助推下,殷墟于10年前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不久前,在为纪念殷墟申遗成功10周年举行的一个庆典上,他让出席活动的一些中国考古界的知名人士如李伯谦、徐天进等人放弃晚间休息,参加他的一个项目论证。这次,他的想法是与中国科学院合作,恢复复原3000多年前的殷商古地貌,他想要把他新发现的商代路网、水网,“铺”到那上边。

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戴着眼镜的大学考古系女学生们,津津有味地一边看他放的幻灯片,一边仔细听唐际根的讲解:

商代晚期都城通过至少3条宽15—20米的东西大道和两条宽20米的南北大道联系在一起。商王还组织人力,修浚了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两公里以上的宽大水渠,将洹河之水引入都邑腹地。水渠在下游分岔出多条支流,需要水源的铸铜、制陶、制骨作坊依渠而建。都邑内的居民点,以家族为单位散布其间。商朝人不仅聚族而居,而且聚族而葬。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南方口音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也许是因为长年的田野考古挖掘,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黑红色。或因习惯思考的缘故,眉头有些发紧,本就深邃的眼睛显得更加有神。

“我就想知道商代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下一步,我还想拿下商代人脑子里的东西。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迁到这里?”对于了解他的前辈考古学家来说,唐际根的这些想法并不奇葩。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在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教授、著名公众考古学家徐天进看来,唐际根“很有想象力”,而这是一个考古工作者必备的素质。

与他相处近20年的同事何毓灵则用“热血青年”来形容自己已年过半百的站长,“他干什么都不觉得累,总是充满激情。”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这一代人要让殷墟研究更细化、系统以及国际化。”何毓灵说。

让商人“活”过来

殷墟的发现纯属偶然。在相当一段时间,商王朝是否存在过,一直受到许多学者的质疑。因为历史文献中有关商的记载,仅见于《尚书》《诗经》《史记》等典籍,且均很简略。1899年,清代学者王懿荣发现了一种刻写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经反复判读后,他认定是商人留下的。中国学术机构随即独立在安阳小屯及其附近一带进行的考古发掘,才逐渐揭开殷商王朝的重大秘密。商的存在成为定论。

中国三代考古学者近90年持续不断的发掘与研究,在殷墟先后发现了110多座商代宫殿宗庙建筑基址、12座王陵大墓、2500多座祭祀坑和众多的族邑聚落遗址、家族墓地群、手工业作坊遗址等,系统地展现出3000年前中国商代都城的风貌。遗址的面积超过36平方公里。

如果说前辈考古人的主要成就是“挖”出了一个商王朝,那么,在唐际根这代人手上,就要让这座沉寂了3000多年的商代帝都面貌大白天下。

“让商朝活起来。”唐际根的这一梦想多少受到了著名考古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张光直的影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曾参与过张先生主持的中美联合考古队商文明考古探源工程。后来,唐际根被推荐到哈佛大学进修过一段时间,这给了他很好的国际视野。再加上,他此后在伦敦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中西方文化的融合,使得唐际根跟许多中国传统的考古工作者有了不小区别。

张光直说过这样一段话来总结考古学者的任务:许多曾经存在的文明不过是一些篇章,但是一个大的传统却一直在世界文化的总体结构中延续着。考古学的核心内容就是人类一直在证明和实践着这些普遍的价值:人的生物特性;仇恨,恐惧,爱以及人类的兄弟情谊;追求美好的愿望;美感;欢乐等等。考古学家的任务则是尽可能客观地告诉人们古人曾做了什么样的选择以及这些选择的命运,以便今人为未来做出决定时可以汲取古代的教训。

“考古是不是就是挖宝,考古是否有鬼?”在一个演讲中,唐际根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场。“其实,考古真的不是挖宝,考古也没有灵异事件,考古只是纯粹的科研活动”。

在他们这一代,殷墟研究的课题不断拓展,从殷墟文化分期到环境;从人种、人口、家族组织到建筑业、手工业;从农业到埋藏制度、祭祀制度;从文字到艺术以及晚商社会性质等等,都有所突破。

听唐际根讲殷墟,不知不觉中会被他深深吸引。“你知道3000多年前中国人用什么写字吗?当时他们的主食是什么?他们的平均身高是多少?”一个个问题之后,由他公布的答案总是令人感到新奇。

你知道吗?商代人的主粮就是小米,为此,他曾建议当地政府注册“殷墟米”的商业品牌,并代拟了这样一句宣传词:“殷墟土地上生长的小米,三千年前商王食用的主粮”

“3000多年前中国人主要用毛笔写字。尽管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是甲骨文,但有充分的资料表明,商代的日常书写并非‘刀笔文字’,而是与秦汉以后写在竹简或木片上的文字一样。殷墟的少量甲骨卜辞、玉石器上,都发现过毛笔书写的文字,他们直接证明商族人的日常书写是用毛笔完成的。”

他复原商代建筑,就是想知道那个时代人的生活图景,房子怎么样,人长得怎么样。他们的研究结论是:男性身高中值约为1米62,女性身高约有1米54。

在他的全新的殷墟布局图里,改变了过去有关商王朝都邑的诸多认识。

在唐际根眼中,殷墟不是一座简单的建筑物,更不是一个大墓地,它是一座都城,是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军事中心和文化礼仪中心,是一个王朝的缩影。

数学方面,殷人已有了个、十、百、千、万等数字概念,并采用了十进位制。

医学方面,商代晚期已能认识人类的10多种疾病,除用药物治疗外,还能应用针砭、按摩等治疗方法,达到了较高水平。更不用说它门类齐全,空前发达的手工业。

今年以来在首都博物馆展出的“王后母亲女将——纪念殷墟妇好墓考古发掘四十周年特展”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兴趣。

而主持妇好墓发掘的正是唐际根的老师、女考古学家郑振香,也是前任安阳考古站站长。

首博熙熙攘攘的参观人群,实在出乎学术界意料。在唐际根看来,观众绝不仅是冲着精美的文物而来。妇好那个时代和她的个人魅力,应该也是吸引人潮的重要因素。

“妇好下葬之后约200年,商朝成为历史,小屯沦为废墟。妇好寂寞沉睡,终至无人所知。妇好再次被唤醒,已是3200年以后的事。她的去世和再度现身,带来许多的为什么,有的可以回答,有的则可能永远成迷。”以妇好故土守护人自居的唐际根用略带伤感的笔触,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在他的描述中,一个“活“的商王朝就栩栩如生了。

发现洹北商城

北大考古系原主任、中国著名考古学家李伯谦用“眼光独到,认准就干”等语汇来评价自己的学生。

唐际根最让人称道的是,他对于洹北商城的发现。这个10多年前的发现,找到了商代中期的城池,直接奠定了唐际根在中国殷商考古领域的地位。

很善于讲故事的唐际根,说起洹北商城的发现过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传奇。

“不同于许多偶然的考古发现,洹北商城及其宫殿区的考古工作,自始至终都是主动的学术行为,所以应当从学术进步的角度来理解发现洹北商城的意义。”

传统的殷墟范围内到处是文物遗迹,为什么偏要跑到殷墟遗址东北外缘的洹北商城一带来钻探和发掘?唐际根回答说:“因为我们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古代聚落在洹河流域的分布规律,因此这次工作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

1997年,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启动了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合作开展的“洹河流域区域考古调查”课题,重点考察安阳洹河流域古代人类聚落发展演变规律。经过一年多的野外奔波发现,洹北商城一带的古文化遗存格外密集,出土的文物无论从年代上还是风格上都具有强烈共性。1998年春,通过集中钻探,初步确认这一带分布有大型中商时期遗址,面积不小于150万平方米。

1999年秋,钻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遗址面积由原先认为的150万平方米扩大到300万平方米。在钻探到遗址东部时,地下的文化遗迹突然神秘地“消失”了,考古队为确认遗址东界着实困惑了好几天。直到考古队员荆志淳、刘忠伏在荒草地中打出一个含有“文化层”的探孔,方才“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循着这个“著名的8号孔”,刘忠伏在遗址的最东头发现了东城墙。

而东城墙的发现颇有些神秘的味道:当时考古队乘坐的汽车恰好在城墙基槽上抛锚,在等候修车的过程中,钻探队员在汽车周围打几个孔,结果发现了寻觅已久的东城墙。

随着城墙基槽钻探工作的全部完成,这里被确认为中商时期城址,也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洹北商城,实际面积约4.7平方公里。它的发现被称为20世纪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城墙的巨大规模和它特定的年代,暗示这里可能是3000年前的都邑。但要论证洹北商城是商代的都城,仅有城墙还不够,一定要设法找到宫殿。但宫殿又在哪里呢?

在随后的两年里,考古队员们先后在商城遗址上打了数千个探孔,希望能够尽快找到那座神秘的王室宫殿。2001年盛夏,唐际根、荆志淳带领考古队员再一次开进洹北,在商城遗址中轴线的南段有一片茂密的苹果林,其东部不远是国家体育总局安阳航空运动学校的一个机场。学校为保证飞行安全,曾在机场西部挖过一条长达1000余米的围沟。考古队找到夯土线索后,从这条围沟入手,沿沟的东壁清理出一条长600余米的剖面,结果就在围沟剖面上,惊喜地看到25处夯土建筑基址。这些基址规模宏大、方向一致、布局严整,显然不是普通百姓的住宅。在随后的勘察中,又陆续在这条人工沟西部的苹果林中钻探出更多的大型夯土建筑。至此,宫殿建筑群“浮出水面”。

洹北商城及其宫殿区的发现,使唐际根在中外考古界声名远播,但他最满意的是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夙愿——“亲手从地下挖出一个完整的商王朝来”。

唐际根坦言,在寻找洹北商城及其宫殿群的过程中,自己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洹北商城一带的田野工作并不被一些同行看好。“宫殿群的发掘是冒着很大风险的,那天我们在苹果林里发现的夯土建筑基址,谁都不能肯定是商代的。要知道我们在洹北商城的田野工作中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如果发现的基址群不是商代的,我可能会从此退出中国考古界。决定发掘一号基址之前,我蹲在苹果林里一连抽了7支烟,思来想去,最后一横心:挖。我相信我们的钻探结果!”也许正是这种豁出去的劲头成全了他们,后来的发掘完全证实了勘探结果。

就像游泳时的“水感”一样,说起洹北商城的发现,唐际根把它归结于他良好的“土感”和大局观。喜欢下围棋的他,自称最善于布局。

一个活在现代社会的“商”人

甲骨文中商人自称“大邑商”,唐际根时常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大邑商”人。邑是商王朝的重要社会单位。

“徘徊在殷墟的石板路间,一幅奇异的情景就会在脑海中出现:那是武丁呆过的地方,那里可能妇好曾经走过。

“有时,我真想穿越回去,看看当时到底怎么样,和我的考古研究能对上吗?”

殷墟是中国所有古遗址中发掘时间最长、积累经验最丰富的遗址。发掘殷墟时所创造的许多方法被带到各地,并在考古中广泛应用,堪称“中国考古学家的摇篮”。

1964年出生的他,先后在北大、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英国伦敦大学获得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

正是名字中的这个“根”字,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他的一生以考古为业。北大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从此,就把“根”扎在了小屯。安阳考古站站长一干就是近二十年。

醉心于“商人”的唐际根,在现实生活中却经常面临各种困惑。鲜明的性格,不顾一切做事的风格,再加上那么一点点“不拘小节”,使他不时成为带有“争议”的人物。

“儿子说,你除了商朝什么都不懂。某种程度上,我对那个时代的了解要比对现代社会更多。有时真想躲到商代去,与那边的人一起痛饮美酒。”

你能否对历史有所交待?

随着时代发展,技术、装备等的提高,更重要的是理念的进步,唐际根们的一些研究成果和新发现,往往带来对前辈特别是老师们已有成果的质疑以至推翻。该不该说出来,什么时候说,说到什么程度,这也是他常感困惑的。“这是一个考古学者的痛苦。”

在中国古代著名都城遗址殷墟持续88年的考古发掘中,有一种发现同甲骨坑一样令人震惊:2500座以上的祭祀坑,密布在西北冈王陵区,这些以人祭为主的坑葬有规律地成排分布,200多年间,数以万计的活人被商王室当成祭祀祖先的祭品惨遭杀戮。

“西北冈埋着那么多人骨头,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有着怎样的人生?他们真的是学者们通常描述的被广泛杀殉的奴隶吗?”驻足西北冈,唐际根脑子里就会蹦出这样的疑问,挥之不去。

“最新科学研究结果显示,西北冈祭祀坑里的殉人,不是奴隶而是商人的俘虏,他们是曾与商人为邻、被强大的商人逼迫至西北地区的羌人。”

2012年,唐际根申请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得到批准,他与加拿大学者荆志淳等合作,利用成熟的锶同位素技术,寻找西北冈殉人的来源。

驱车西行,唐际根、荆志淳等人到西北地区的甘肃、陕西一带,去寻找商代的人骨头和牙齿。早年间,著名学者夏鼐和俞伟超,分别猜想西北地区寺洼文化、卡约文化,曾是历史上羌人生活的区域。

同时,专家们又在殷墟西北冈新挖开的祭祀坑里取出新鲜的人骨头和牙齿。将获取的两组骨头锯开、比对,锶同位素技术比值非常接近!通过现代科学技术,一桩迷案有了答案:殷墟祭祀坑里的殉人确实是羌人。

对商代殉人的研究进一步深入,进而影响到唐际根等一批学者对商代社会性质的认识。以宗族为基本社会单元的高度分层的王国,这就是商代的社会性质,而不是什么典型的奴隶社会。

李济、梁思永、夏鼐,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年轻时都曾在殷墟主持过具有重大影响的发掘工作。他们的照片被唐际根悬挂在安阳考古工作队展室的墙壁上。每次沿展室拾阶而上,前辈们的目光都正落在他的身上。

“有时,忽然意识到,作为从事殷墟考古的第三代,是不是能有所交待,对得起这目光。想想,还是蛮沉重的。”之前还侃侃而谈的唐际根,突然若有所思。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