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建楼,审美是基石,是前提,更是调性。有了腔调才有可能被鉴为艺术品,而不是迅速被定义为快消品。作品的形式感有的显而易见,比如人人看得懂的服化道等基本视听元素,有的不易体察,比如剧中定下的语言风格,比如典型性人物的刻画技巧。后者是观众能够感受到却说不清的部分,但它们有效地作用在了观众的身上,成功引导了观赏情绪。
得:《红楼梦》的余韵支撑起人物塑造和审美追求
《如懿传》在多方面的匠心,都让我感受到《红楼梦》的余韵。乾隆年间,曹雪芹用超高的文字造诣鲜活描绘出清代贵族大家庭的生活细节,近300年来,《红楼梦》都是屹立在华人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无可超越。可以说,《红楼梦》的审美奠定了当代荧屏的清宫审美。
《如懿传》的对白首先就透着一股“红楼味”。皇上送如懿珠花,如懿问:“是合宫都有呢还是我一人有?”这一问完全是黛玉式的。《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黛玉处她便问:“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了呢?”周瑞家的道:“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后头的半句话如懿当然不会说,这是由角色身份所规定的。
历史上的乾隆继后真实性格究竟如何,现已无从考证,若要为周迅版继后找一个国人熟悉的命运模型,我愿意将她看作林黛玉。她同弘历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像宝黛之谊。并且与甄嬛不同,她始终是将爱情与生命连在一起。在确认爱情彻底死亡后她的生命也随之终结,与黛玉一样。如懿的人物性格设计中有一项独爱绿梅,也就是黛玉爱竹,两个角色都心地纯良,品格高贵,桀骜不驯,一样不喜与群芳为伍,永远清秀质朴。对这样的女子来说,比生命更重要的是爱情,比爱情更崇高的是尊严。即便在最爱的人面前受了委屈也决不低头。
乾隆继后的断发之谜,正史记载含糊,是一桩引人遐思的公案,后人大可展开想象来创作。但断发是极其严重之举,编剧须得向观众给出最有力的解释。在《如懿传》中,这位绿梅皇后就是潇湘妃子,因爱情死亡和尊严扫地而断发,行为逻辑是成立的,符合人物性格,但刻画力度还不够。
有了林黛玉,自然少不得薛宝钗,董洁版富察皇后可以理解为借用了“宝钗”的角色模型。宝钗的屋子素朴,浑似雪洞,与富察皇后的勤俭相似。此剧中的富察皇后虽然不是什么正面人物,但作者显然也不想将其当作完全的恶人来塑造,所以一直到她香消玉殒,她是否做过那些恶行,仍是语焉不详。这样处理是对的,免得与历史上乾隆发妻的贤名太过不符。董洁版富察皇后端庄惠娴,克己守礼,贵为皇后,却也始终有着平凡女子的小私心。这一点是剧作上大可放大的部分。世代中国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儒家文化,文化命脉刻在身体里。坐到紫禁城里女人的最高位子,个人荣誉与家族荣光支撑着富察皇后擅隐忍、识大体的行为逻辑。
但皇后不得宠,作为女人、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如何安放,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应该是这个角色最好看的内心戏。剧作应放大的是皇后的自我挣扎,而不是不合角色身份规定地去陷害嫔妃子嗣,为宫斗而宫斗,搞些廉价的尔虞我诈。可惜董洁演技不行,这个角色的内在张力非常足,属于演员未能成就角色。相较而言,这层张力在《延禧攻略》中秦岚身上就表现得很好。秦岚如今年纪渐长,愈发沉稳,台词功夫也大有长进,将死亡作为找到真我和最高级别的反抗,这个皇后是让人动容的。
海兰与如懿,也有晴雯黛玉的一体两面性。剧作为了护好如懿的主角光环,抱定了不让这个角色干坏事的原则,于是所有应该她做的坏事,就只有由这个好姐妹代劳了。海兰明面上的角色是愉妃,本质上是替如懿办事的丫鬟,也是如懿的影子。海兰为救如懿决意争宠,露的一手是女红底蕴。用深紫色的蚕丝线和八股绞入一股的薄银线来为太后绣衣裳,这样色泽不会过于夺目,但在烛光下又不失柔和、尊贵。在每一羽的凤凰羽毛上都镶上紫瑛珠与碧玺珠,紫瑛珠的色泽跟深紫蚕丝可以深浅交错,碧玺又有宁神的作用,凤首之处还要用蜜蜡之石来祈福。这出戏竟好比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舒妃的出场是重阳家宴上一曲歌舞,唱的是李清照的《醉花阴》——“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重阳佳节唱重阳,很应景,更见意味的是,这是舒妃一生的判词。十八岁的李清照嫁给赵明诚,婚后不久丈夫负笈远游。深闺寂寞,《醉花阴》是她写给丈夫的情书。舒妃一生都活在对皇上的单恋中,得的圣宠也是虚情假意,更因自己是太后举荐之人遭到乾隆的提防算计。这阙词是舒妃对情郎的思念也是她爱情的错付。她的出场与谢幕都以此曲衬为背景音乐,更添宿命感。《红楼梦》第五回最好看,宝玉跟随众人在宁府赏梅,一时困倦,在秦可卿闺房午睡,梦中见到十二钗正副册的判词。“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是元春,“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判词”是香菱。判词是对人物命运的预言,剧中这曲醉花阴就是舒妃的判词。文学上塑造人物的手法,在好的影视剧中亦可通用。
失:创作主旨被窄化成对文化历史的还原或帝制婚姻的批判
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得极好,当然,作者有先天的创作优势。《红楼梦》创作于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现在是历史小说,在当时根本就是现实小说。曹家祖孙三代总共做了58年的江宁织造,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接驾的阔差,曹雪芹少时完全目睹了贵族生活。今日若是换了曹雪芹来写清宫戏,单论生活细节的丰富,有哪个编剧比得上。
但一部上品的古装戏难道仅仅为还原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吗?这是《如懿传》在红楼余韵之外却不够高明的地方。
帝王生活对于今天的国内观众来说,其实早已失去了神秘感。紫禁城对全世界游人开放成博物院,皇家禁地成了旅游景点;再加上无数清宫档案的解密,数十载大小荧屏对于皇上嫔妃生活的再现,持续消耗着观众对于帝王家庭生活的兴趣。虽然《如懿传》已经比很多单纯的宫斗剧好很多,但仅是将全剧的创作主旨视为对文化历史的还原,或是对于帝制婚姻的批判,是远不够的。所以该作品形式上不失精良,但主旨意涵仍不达标。好的剧、好的小说,故事永远是载体,最终为的是讲道理,从目前来看,这出剧为观众点出的道理,既不新鲜,也不高明。
作者的创作动机反射的是大众的审美需求,当观众看腻了能够观照出自己现实生活的家庭剧,间或逃离到大清的紫禁城,仿佛就能暂时离开焦头烂额的生活喘口气。所谓编剧技巧,大多就是把油盐酱醋改成荷包衣料罢了。
但还是想追忆一部我非常喜欢的清宫戏,尤小刚的《孝庄秘史》。我至今仍记得宁静所扮演的孝庄品性端正,坚韧不拔。宁静演出了这个人物传奇的命运与丰富的内心,她的美超越了我们的文化命脉里对于女子美德的诉求。她是康乾盛世真正的奠基人,但是她失去了爱情,观众为了她与多尔衮的爱情不得善终泪流满面,却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正能量的宣导。这个人物最终牺牲了小儿女的情感,抛弃的是家,成就的是国。剧作的最高主旨是用好看的家国故事包裹一个高明的历史逻辑。《孝庄秘史》并不见宫斗,旨不在于挖掘人性的幽暗面,真正赢得了观众的心。
十几年前的剧尚有如此高度,期盼今日荧屏能够再见佳作。(作者为文艺评论人)(陈黛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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