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物》杂志
文|翟锦 曹彦 何钻莹 余晓宇
编辑|楚明
2017年是平常又不平凡的一年。
有高光的时刻。第一艘国产航母下水了，大飞机C919起飞了，速度最快的高铁「复兴号」发车了。
摄影师的镜头记录下大人物的登场或谢幕。中国女排再次站在冠军台上，飞人博尔特退役了。
有些悲伤难以被忘却。四川茂县山体垮塌，湖南被洪水侵袭，四川九寨沟地动山摇，灾难掠过，生死相隔。
有些「失败」值得被铭记。未满20岁的围棋手柯洁跟AlphaGo对弈连输三场后，哭了。他的失利，宣告着人工智能的胜利。
这些事和人，被置于焦点之下，构成了我们看到的恢弘的2017年。而那些焦点之外寻常事和普通人，大多是模糊不清的，但无人否认那些也是2017年的一部分。
2017年，有人选择在快手上，用一帧帧画面定格下人生的某些时刻。巧合的是，很多普通人的时刻，不是孤立的，而是跟世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些无疑组成了更丰富的2017年。
辉煌之下的普通人
建造北京第一高楼中国尊的塔吊司机张远(化名)，在快手的用户名是「冀A石头」。他在北京500米高的地方，操作着有「空中巨无霸」之称的动臂式塔吊M1280D，将混凝土和钢构件等材料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北京天际线的最高处。
张远看过云雾上的日出、雨后的彩虹，俯视着车流拥堵的国贸桥、灯光熠熠的夜晚。写字楼成片挺立，密密麻麻，从500米高的中国尊望去，像一座座沙盘上的模型。
在2017年完成结构封顶的中国尊，将北京的天际线向上提升了将近200米。人们在惊叹这个数字的时候，不会想到是谁把它一点点变成现实，也没有那些人的微小心情。
张远是默默无闻的中国尊建造者之一。有网友在看他视频的时候被感染，「每当走到这里看到中国尊的时候，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栋楼的所有材料，都是你一勾一勾白天黑夜吊上去的!
中国尊即将完工，张远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有些感伤。张远在快手上拍下了塔吊被车运走的画面，并附言「再见了我的伙伴，你为北京第一高楼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记录下500米高度的北京夜空和清晨，写下「北京再见，中国尊再见，待了三年的地方就要离开了，在一起待了三年的兄弟又要各奔东西了」
赋予时代速度和激情的，除了摩天大楼，还有高铁。亮亮今年登上京沪高铁「复兴号」，成为1号车厢的乘务员。在高铁启动的时候，她看到车厢里很多乘客都举着手机，对准了车厢前部的车速显示屏，期待拍下「350km/h」的数字。经提速后，「复兴号」几乎每秒可以跨越一个国际标准的足球场。
亮亮形容自己的生活是「每天在漂泊」，最开心的事情是获得乘客的认可，相反亦是。1月4日，徐州下起大雪，机场和高速都关闭的情况下，复兴号还在坚持运营。亮亮在快手上感慨道，这种恶劣天气下请乘客不要再问高铁为什么晚点，无数的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在寒冷的冬天默默坚守，只为保证每位出行人的安全。
距离北京700公里的辽宁开原，朱跃、谭冬辉和几个农民工造起了自己的「大飞机」。两把铁锤子，一台电焊机，他们不断返工，琢磨着欧洲空客A320的构造，一点点造起1：1大小的模型。他们为此忙活了14个月，拒了其他可以营生的活计，光机头就重建了五六次。
周围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们为何要「造飞机」，觉得他们不务正业，甚至等着看笑话。谭东辉的母亲也着急，「东辉啊，你整天做这飞机，能行吗?」
他们无暇理睬别人的风凉话。朱跃从小就有个飞机梦，人到中年，有了点积蓄，买不起飞机，就想着自己造一个。
他们在快手上展示着造飞机，引来十几万粉丝关注。有人质疑，而更多人说他们「敢追梦、有情怀」，给他们打气。
也有人私信问谭冬辉，这「飞机」是不是真的能飞上天啊?怎么飞啊?他笑得乐不可支。他觉得，很多人心中都有一个飞机梦，自己不过是做了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一件事。
中国一直梦想自己制造的大飞机能飞上天。2017年5月5日，国产C919大型客机首飞成功。那天，谭冬辉和伙伴心情激动，觉得自己的「飞机」也指日可待。如今，他们的飞机已经初具形状，打造飞机主题餐厅的想法一步步变为现实。
有人的梦想在天上，有人的志向在大海。张建参与建造的船已经驶出了黄埔文冲龙穴厂区码头。11月25日，他目睹了「海洋石油295」交船仪式，没有想象中的宏伟，风很大，人没多少，白底横幅上印着蓝字「『海洋石油295』欢迎您」。
「海洋石油295」是国内首艘自主设计建造的动力定位挖沟船。在这艘总长95.0m、型宽22.6m的船上，忙起来的时候，四五百人在同时工作。
张建是名管道工，没太大的理想，有活就好好干，干一天活挣一天的钱。「海洋工程295」抢着交船的时候，张建常常加班到十一二点，干完才能走，有时候不得不熬通宵，白天还得接着忙活一上午。
「海洋石油295」完工了，张建也要像其他工人一样，继续找活。这几年，不少船厂倒闭了，公司今年也裁了很多员工。危机感迫近，但张建不愿离开造船业。这意味着从零开始，「家里面有老有小的，还等着开销啊」。
在另一片海域，杨春荣看着「海洋石油162」耸立在渤海湾海面上，足足有26层楼的建筑那样高，是我国首个自主设计建造的海上移动式试采油平台。
杨春荣是「北海开拓」船的大副，开船、装卸货、看护和保养船，「整天与大海陪伴」。10年间，他去过86个国家，在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和南海的角角落落航行。远航的时候常碰见大风，巨轮在大浪里翻涌，船摇起来让人无法入眠，只能用绳子把自己绑在床上睡觉。
在海上，再大的船也是一片孤舟。杨春荣喜欢拍摄海上风景和生活，放在快手上，自称是「海上直播第一人」。每当看到海面上的夕阳，杨春荣就觉得孤独，想家。他从不对家人说危险的事，只会对妻子说：我们很舒服，海鲜天天吃，船上像宾馆，天天看蓝色的大海，到处旅游。
英雄和为英雄鼓掌的人
灯光总是投向舞台中央，却容易漏掉看台边上的快乐和悲伤。
9月9日，金贵雨在电脑前见证了中国女排再次夺冠。每看到女排得分，她都鼓掌叫好，就跟自己赢了球一样。为了准备高考，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淋漓尽致地打场球了，「看到球我就手痒痒」。
金贵雨12岁被选进江苏省宿迁市体育运动学校打排球。寒暑假都在学校训练，夏天顶着日头，冬天吹着冷风。教练不断变着角度发球，她满场地跑，到最后几个球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已经抬不动腿，也跳不起来了。
进校的时候，金贵雨曾想象自己可能有一天会进国家队，可能是另一个朱婷。她是队里力量最大的女生，扣球速度快，球力重，担当主攻。可惜的是，她的个头没长起来，171cm的身高，碰到对手的时候，矮了一个头，甚至也无缘省队。
最初的目标只能放弃，但她想以后的工作要和排球相关，最好就像自己的老师那样当一个排球教练，能自己选队员，手把手教，但是「很难啊」。她帮老师做助教的时候，喜欢在快手上记录女排队员训练和比赛。她很喜欢这些片刻，感觉像在看当时的自己。
人生的赛道，没有永远的赢家，和永不谢幕的英雄。2017年，飞人博尔特离开了体坛，NBA巨星科比也早在一年前就宣布退役。
2017年8月23日，科比生日的那天，24岁的矣进宏在云南玉溪师范学院的露天篮球场上，几步运球后跃起，一个胯下抛球，将球按进了球筐。他在上传的快手视频上写着「致敬科比」，2301个人双击了「喜欢」。
《摔跤吧，爸爸》是2017年的一部现象级电影。21岁的新疆姑娘帕丽哈和电影里的吉塔一样，都有双漂亮的大眼睛，在摔跤上有天赋。
帕丽哈的身世比吉塔还要坎坷。妈妈在她5岁的时候就过世了，12岁时爸爸也走了。为了让孙女变得更坚强，爷爷送帕丽哈去体校学摔跤。跟电影里情节相似，帕丽哈剪掉又厚又卷的长发，没机会穿好看的裙子和衣服，每天都穿运动服。
在今年的摔跤亚锦赛上，首次参赛的帕丽哈在决赛中以8比1战胜日本选手，夺得一金。
「我夺冠后，爷爷哭了。他81岁了，老问我，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多待几天啊?因为每次回家几乎只待一天。亚锦赛前，我的护照搞丢了，回了一趟家，待了一个晚上就走了。」帕丽哈说。
帕丽哈在维语里是高兴、漂亮的意思。她的网名是「哈姐最美」，不进赛场的时候，在快手视频上的她，留着卷卷的落肩短发，涂着裸色指甲油，说话声音柔和，和赛场上判若两人。
灾难下的「浮世绘」
2017年，人们也遭遇了突来的灾难。
6月24日，四川茂县叠溪镇新磨村突发山体高位垮塌，快手上的新磨村村民记录下了这一幕：灾难发生后，阴沉沉的云雾天色下，村庄被泥土掩埋，都是深灰色石块和泥土，泥泞一片。大家点燃了蜡烛，聚在一起，为逝者哀悼。
7月初，湖南遭遇暴雨侵袭，几十人死亡失联。
为了援救被埋的祖塔村的周爱香，几十个同村人，聚集在周家前，房屋已经被山体滑坡冲倒了，外界救援不能及时赶到，村民自发组成救援队，徒手搬开废墟上堆积的木料和砖头。
可是几分钟后，周家房屋后方，一处大块的山体脱落，砸入地面、田埂、河塘，吞噬了8条生命。
在湖南宁乡人李新起(化名)发的快手视频中，家园面目全非。黄色泥水淹没了路面，路边的树只露出了树梢。自家房屋水漫了一片，家具歪倒在水里，附近几间瓦房成片坍塌。水退了过后，房间里留了厚厚一层黄泥，墙壁上满是污垢。雨过，一位老乡淡定地蹲在自家瓦砾上，脚下满是尚未褪去的泥水，天空中响起鸟儿的鸣叫。暴雨肆虐之后，竟是出奇的宁静。
对有些人来说，时间会抚平他们的伤口，生活仍会继续。
8月8日21时19分，四川九寨沟发生7.0级地震。地震造成526人受伤，6人失联，25人死亡。
几个月后，快手上一个用户名为「渣女」的四川姑娘，拿手机拍下了维修工人修缮、打扫、重新装饰九寨沟星宇国际大酒店的画面。她觉得一切都会变好，「不久就会像以前那么辉煌了，人山人海，富丽堂皇」。
大秀场和小人物
2017，奚梦瑶凭着在秀场上的一摔，上了热搜。远在重庆乡下的3锅儿，无聊刷手机的时候，看到了这段视频，打算自己也来一场「维密秀」。
没有面容精致的女模特，也没有大牌设计的服装和灯光四溢的舞台，3锅儿拉来几个小伙子，穿着竹条做的高跟鞋，提拉着用茅草做成的裙子，在乡间2米多宽的水泥路走步。
他们用枝干搭架子，用铁丝固定，拿双面胶在布上粘叶子，各自放飞想象力，设计走秀服装：有金黄色银杏叶铺成的裙子和翅膀，围着彩纸小风筝点缀的圆形翅膀和彩纸做的华服，青香蕉或仙人掌围成的靓装。
一天做一套，到了第5天，第5套衣服完工，要拍摄的时候，前两套衣服的叶子都焉了。几个人在路上又摘了很多叶子，现场换枯枝败叶。
几个男生，「模特步我们走不了」，就在水泥路上自由发挥，素颜出镜。
村里的路人对他们熟视无睹，家人也以为他们「疯了吧」。只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伯伯走近来，指着他们说「别把东西烧起来了，小心着火」。
视频传上快手3天，这场田间地头的「维密秀」收获了680多万点击量，两天时间里有30多万人关注了他们。还有网友寄来一箱银杏叶，让他们再来场「秀」。
人们以各种方式构建自己的表达，3锅儿是搞怪的创意，杨阳则变成了「悬崖村」的代言人。
在快手上，22岁的杨阳记录着自己的家乡「悬崖村」，他是土生土长的阿土勒尔村人。阿土勒尔村位于两个大峡谷之间，四周都是陡岩，好几个月前，村民出行都还要顺着落差800米的悬崖，攀爬17段藤梯。现在，钢梯替代了藤梯。
以前在外面打工，杨阳介绍自己的村子，常被工友们怀疑，「现在哪还有什么悬崖村啊」，觉得他夸大其辞。有这样的经历，杨阳很想让人知道真正的「悬崖村」是什么样。在快手上的视频里，阿土勒尔村的村民生活安逸，自给自足。一个月前，村里通了电，也有了网络。
直播的时候，网友对悬崖村的方方面面都感兴趣，平时吃什么，怎么出门，都怎么谋生，有什么土特产。通过快手，杨阳每天能收到数百元打赏，蜂蜜等土特产也卖得快，杨阳的生活好了不少。
如果放在以往，一些人会被指责是不务正业，可在2017，看起来像玩闹的游戏都可以变成认真耕耘的事业。
「里面不仅有高楼大厦，还要有高速公路，有高铁，有地铁，有河流。」 28岁的四川农民工王超和朋友设想着他们要造的「大厦」。
他们在深圳市中心的山上租了一块地，有一百多平米。虽然建的只是模型，但他们的工序一样没少，制作和安装模板、绑扎钢筋，筛选粗沙石、浇筑、震捣、养护、拆模。每天重复这些工序，工作量不次于在工地干活。
建「大厦」时，他们在快手同步直播和讲解，很快成了热门视频，粉丝还不停地给他们刷礼物。年轻人被高房价压着，被他们的「大厦」击中了痛点。2017年，全国超过55个城市发布了房地产调控政策，楼市高烧暂时消退。
「大厦」完工的那一天，他们通过直播赚了一些钱，开心地吃饭庆祝了一番。为了答谢粉丝，他们把建成的大厦取名「老铁大厦」。现实与梦想交错，他们戏谑地给大厦的各个楼层挂上不同的牌子，有超市，还有自己拟造的「新万达广场」。
在年轻人焦虑如何在大城市买房的同时，总有一些远方令他们羡慕。住在贵州黔东南的侗族女孩袁桂花，不被频繁变化的楼市政策打扰，自得其乐地建起了自己的竹屋。
袁桂花今年6月高中毕业。19年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周边的县城，还是送姑和姨出嫁的时候去的。家人和同学劝她趁年轻出去闯闯，说不定能在城里买房子。她没听别人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外桃源」里。
袁桂花眉清目秀，扎个马尾，一身迷彩，看起来柔弱，但做起事来毫不含糊。她自制竹枪、竹弓箭，会手劈砖头，能扛着几米长的竹子走路。
直播快满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竹屋已经建好，搭好了茅草屋顶，也围了篱笆。有很多人支持她，常常有不同的人说相似的事情：以前我也曾跟你一样，梦想造一个「世外桃源」，只是要工作，后来有了家庭，得养家，后来还得教育孩子，于是这个梦便一直被搁置。
袁桂花有些庆幸，自己在此时选择的是实现它，而不是等待。等建好「世外桃源」可能是两年后的事了，她想到时候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当兵也好，做幼师也好，创业也好，她统统想过，但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她觉得，一个人就有一个活法，每个人的2017年都不必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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